01
童年在台北
童年住在大龙峒,是当时台北市的西北边缘。如果以台北火车站做中心,公交车从这一中心点向四面八方行驶,大龙峒对“0北”与“2号”两线公交车而言都是终点站。第一次跟母亲到大龙峒,到终点站,下了车,母亲带我认识街名——兰州街、库伦街、酒泉街、哈密街,母亲告诉我,是到了一个城市的大西北方向了。在大龙峒住到我15岁离开台湾,我最早的城市记忆就是台北。童年活动的地区是大龙峒,距离我家不到一分钟有保安宫,每天从庙垣西侧窄巷过,闻到香炉烟火弥慢,也听到诵经呢喃。保安宫庙埕长年演戏,歌仔戏、木偶戏都有,庙的东侧隔着兰州街是我读书的大龙小学。大龙小学隔街南边就是孔子庙,庙里有大榕树,我们出学校大门,从孔庙后门就可以直进大成殿。许多学生下课都顺路拜孔子,觉得对考试有帮助。年龄再大一点,领域范围扩大,以大龙峒为中心,向东北走三十分钟,可以到圆山。圆山附近当时有动物园,也有基隆河边的养鸭人家与制陶的作坊。基隆河上有通行火车的铁桥,胆大一点的同学就会踩着铁轨,过河到剑潭。一直到小学四年级,对一个十岁的孩子而言,“远征”的范围,大概还在步行三十分钟以内。向西的极限就常常是淡水河中的社子岛。一片荒芜的沙洲,台风过后,波涛滚滚,波涛里夹着泥沙,也滚动着上游飘来的西瓜、冬瓜,或死猪的尸体。同伴们常常坐在沙洲上看落日,落日的方向是观音山,山峰轮廓是很秀美的观音的眉眼口鼻。二十世纪五十年代,学童多有寄生虫,学校发了打虫药,放学时吃了,落日时分,我们相约一起野地大便。蹲在沙洲高处,裤子褪到脚踝,一排同年龄的孩子,比赛谁屙屎拉出来的蛔虫比较多。小学五年级,稍稍大一点了,隐约觉得城市的中心在往南的方向。开始沿着重庆北路向南探险,经过大同戏院,抬头看画工绘制新片看板。如果岔到偏向西南一点的延平北路,就会走到大桥头。大桥是灰色的钢铁梁柱结构,是我记忆里最早的城市的标志符号吧,有一种工业文明的壮大严谨。过了大桥就是三重埔,已经不属于当时的台北市了。我走到铁桥上,看汽车呼呼驶过,闻到空气中散发的辛热汽油味道,有莫名的兴奋。02
留不住的城市记忆
那个年代还多牛车、人力车,汽车飞驰的汽油味混合尘土飞扬,也就是城市最初的快乐记忆吧?
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拆了大桥,不知道那些如同埃菲尔铁塔一般的钢铁梁柱拆除以后都废弃丢掷到哪里去了。
我意识到我的城市是一个记忆不断被拆除的城市。城市的记忆不断消失也正是我青春期无端忧郁岁月的开始吧。
小学毕业前,我步行的领域突破三十分钟,到了后火车站附近的圆环。
许多吃食摊的各种气味混杂着,麻油腰花的沉厚香油气味,蚵仔煎平锅腾起的蛋香与九层塔的清辛,混合着甜酱与一点贝类的鲜腥。
穿梭在圆环里的每一个狭窄过道,火光热气蒸腾,我记忆着一个城市丰富的嗅觉气味:鱿鱼的切花正在滚烫的沸水中卷起,鱔鱼血红的肚膛刚被浓郁酱味的芡糊裹满,火光从大铁锅上冲起,照亮了厨师油光火红冒着汗的大脸。
我还能记忆什么?每次走到重庆路、南京路路口,我都清楚知道某一家的卤肉饭使人垂涎的位置。那位置像一个梦,然而,是被粗暴挖掘机摧毁破坏了的梦。
一个留不住记忆的城市。我站在街口,知道如果这个城市什么都无法留住,我们的所谓繁华,也只是迟早会被粗暴无知彻底摧毁殆尽的一个不真实的梦而已吧。
许多批发的五金、布匹、木桶、铅字铸印,堆满各种杂货的铺子,一间一间满足着一个小学即将毕业的孩子对各样物质与行业的好奇心。
台北火车站远远矗立着,像是城市的水晶球,水晶球里梦幻一般的童话城堡,转动出各种奇幻的人生。
“当!当!”的声音响起,平交道栅栏缓缓放下,红灯闪烁,脚踏车、行入停下来,左右张望看到火车远远驶来,“呜—鸣—”的汽笛鸣叫。一阵风,卷起呛烈的煤烟,扑头扑脸,都是煤灰。
然而大家都是快乐的。好像靠近火车站,就是靠近了童话故事的中心,我们的幸福都寄托在这城堡的尖塔上。
当兵去南部,是清晨的火车。青涩的兵,腼腆地听着母亲叮宁,手里提着母亲煮的茶叶蛋,提袋湿湿热热的。
火车缓缓开动,又是那悠长像叹息的汽笛声,长长的叹息,长长的月台,许多青年眼中愈来愈远的许多母亲的身影,交错着许多年轻的兵往南方去的兴奋与忧伤。火车站,一个城市最深沉的记忆又拆除掉了。
年,台北火车站拆除,我已经从巴黎回台湾十年了。站在一个城市废弃的中心,我的童话世界结束了,我的记忆再一次被粗暴地摧毁。
这是一个留不住记忆的城市吗?如果没有记忆,我们今天引以为傲的文明与繁华会有任何意义吗?
03
最想念的台南小吃
在巴黎画画累了,小巷里Aland餐厅的橄榄鸭是犒赏自己的晚餐,秋后回台湾也会想念起台南的小吃。
水仙宫市场的小路米粉、??魠鱼羹、羊肉汤,量都不大,可以一路吃下去。台南的朋友都有一张美食地图,在法华寺看完潘丽水画的门神,一定相约去水仙宫,美食与绘画好像是城市文化记忆轴线的两端。
巴黎的文化轴线从圣母院开始,笔直向西,沿塞纳河,到罗浮宫。罗浮宫广场有路易十四骑马像,雕像与下面台座不平行,雕像指向小凯旋门,笔直向西,通过协和广场的埃及方尖碑,笔直穿过整条香榭丽舍大道。
通过大凯旋门,再向西,就是代表二十一世纪的“拉德芳斯”新科技的大拱门,数十公里长,这是巴黎两百年间完成的历史文化轴线。
台南应该也有自己的城市“零坐标",台南应该也有自己引以自豪的城市文化轴线。海安路被切割了,拆除了记忆;然而城市的艺术工作者细心描绘,仿佛用针线补图,一点一点重建城市记忆的蓝图。
走到安平,夕阳的光里是热带潮湿带咸腥味的海风,光在连绵不断的榕树枝叶须根间明灭闪烁,须根接着老建筑的砖块,纠缠环绕,依靠牵连,自然的树与人为的建筑,相依相存,成为共生的风景。
拆除了树,建筑无法独立支持拆除了建筑,树也无以独立。
共生的价值或许是一个有历史记忆的城市寻找文化轴线的起点吧。
安平古堡附近走一圈,有荷兰人建立的地基遗址,有明郑数十年的经营痕迹,有清代的防卫炮台,有沈葆桢忧心忡忡在海权航行争霸的年代为岛屿写下的四个大字“亿载金城”。是深长的祝福吧!
文化轴线或许也会中断、戛然而止,一个晚清大臣“亿载”两字最深切的祝福,却使人不禁感伤了起来。
许多英商、德商的洋行重建了,在落日余晖里仿佛记忆着另一种文化轴线的延续绵延。
赤莰楼、大天后宫,孔庙、武庙、永华宫,一个城市的记忆延续着,在文资中心叶石涛纪念馆看娟秀的手稿,看《葫芦巷春梦》迷离幽魅的上一个世代日本殖民下城市的诸多记忆。
我的台南记忆是一片深沉温暖的红墙。那一片红,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红,是色彩,是温度,也是岁月。
仿佛皇太子还坐在知事府邸八角楼一个面北的房间里,望着窗外南国婆娑的树影,无限深长地想着帝国的梦,他也感觉到“亿载金城”四个字的沧桑吗?
某一个夜晚,在一家叫作MonGia的小店,喝着调酒,四围窝着附近大学的青年,他们手中捧着《航海王》漫画,橱窗里都是漫画公仔,或许有一个世代的台南记忆在重新开启,二十年后,重来的青年不再是青年了,他们也必然有自己的城市乡愁吧。
今日互动有没有哪一刻你想逃离你所在的城市?欢迎留言分享~
推荐阅读:
1、每个人都是一座孤岛,但孤独本身就是一种自由
2、在池上的春雨中,我听到内心深处的声音
3、吃遍世间山珍海味,也不及记忆里的粗茶淡饭
▲长按扫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