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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两种香料的追忆
宋文武在我们农村，家家户户都有小园地，这些面积或大或小的小园地，通常就在自家的房前屋后，和住宅连成一片，融为一体。
小园地不是用来种庄稼的，而是要安排四季果蔬的。于是，家家户户就有了自己的菜园子。用秫秸、麻秸、棉秸或树枝，结成篱笆，圈出一片天地，防止牛馕猪拱羊啃鸡啄，更是要划定“势力范围”，园子等于人家的院子，等于是家，别人家里是不能随便进的，别人家的东西更不能随意获取。长在园子里，或放在园子里的东西，虽然在露天地里，但那是人家里的东西，不容侵犯。这是农村里墨守的规矩，无声地维护着共有的秩序。
正像春联内容所描绘的那样，春回大地，万物勃发。人勤春早，此刻正是打理菜园子的好时候。农村有谚语说，“有菜半年粮，无菜半年荒”，可见一园蔬菜对农村生活的意义重大。上年秋天排下的大蒜，快要抽薹了，蒜地里的香菜茁壮肥美；菠菜是不怕冻的，春天来了，娇嫩的叶子越发浓绿；莴苣的茎开始膨大变粗，嫩绿的叶子散发着独有的清香；其它的，像蚕豆呀，豌豆呀，也都挤满了园子的边边角角，它们开着花，像是给园子镶上了一个花边；今春，还要在已经挖好搂匀的菜畦上安排辣椒、茄子、洋柿子、生瓜、*瓜、瓠子、南瓜、葫芦、冬瓜、豆角等。这样才能保证从春到冬，一年四季，园子里都有时新的蔬菜可吃。这些蔬菜如果不是自家园子里长的，而是花钱去街上买，是会被人家笑话的。
菜园子收拾得如何，能够体现出这家女主人是否心灵手巧，是否勤劳持家，乃至能够看出这家人是否和睦幸福，是否人丁兴旺，等等。这让人不禁生发出“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或“窥一斑而知全豹”的联想来。
除了有序地安排各种蔬菜，充分利用好每一寸土地，园子边上通常还会栽几棵果树，桃儿、杏儿，抑或石榴、柿子之类的。自己栽种的果树，结的果子吃起来才更有味。此外，指甲花、鸡冠花、秫秸花等最具农村特色的花花草草成了园子的点缀，映衬着农村宁静的生活。
当各种蔬菜热热闹闹地挤满园子的时候，还有两种香料也是不甘寂寞的。
其一，便是小茴香。
至于小茴香的学名、种属纲目等信息，对我们农村人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与我们的生活息息相关，给我们的生活带来帮助，带来美好。小茴香是一种烹饪调料，我们只知道它在农村的名字是“浑香”，对这点，我们是确信不疑的。就像农村里的人，无论他有什么明显的特征，都不能代替他本人，只有他的名字，才是他区分于别人的最根本的要义。浑香的“浑”字，意思应该如同诗句“粉骨碎身浑不怕”和口语“浑身”中的“浑”字，是“全、都、整个”的意思。浑香，的确是浑身上下都香，浑身上下都能派上用场。
猫欢狗叫的时候，便是春天来了。园子里不起眼的角落，一丛干枯的草根里渐渐冒出嫩绿的新芽，这是小茴香在“复活”。除了上年的宿根，落在地上的种子也萌发了新株。刚钻出地面的叶子，毛茸茸的，让人情不自禁地想要上手抚摸。它的登场并不引人注目，却凝聚着人们对春天，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这样的春天，始于一九七九年。中国大地渐渐解冻，破凌的声音，奏响了春天的故事。希望的田野上，莺歌燕舞，欣欣向荣。
园子里的小茴香，吸收了雨露阳光，在春风的吹拂下疯长。而在小孩子的心底，一个接一个美好的想法也在悄悄却又强烈地滋长。在我们农村当地，小茴香的叶子通常用来烧肉，那味道真叫一个赞。一碗黑毛猪肉，肥多瘦少，小茴香的味道已经渗入肉里，肉肥而不腻，咬一口，两颊生香，嘴角流油。在物质生活还很贫乏的农村，这样的享受不常有，在小茴香生长的阶段，除了端午、中秋是正经八百的节气，需要有仪式感，吃顿肉外，就只能寄希望于家里来亲戚了，这样，一家老少都能趁机解解馋。上小学的时候，每当中午放学回家，远远地就能闻见村子里谁家锅屋里传出诱人的香气，根据味道就能分辨出锅里烧的是猪肉，还是鱼。直至看到亲戚熟悉的身影、面庞，终于可以验证自己的判断是准确的。人的嗅觉之所以灵敏，一是基于“闻”多识广，二是因为心中渴望。我们对鱼肉等美食的向往，对丰裕的物质生活的渴望，从不掩饰，因为这并不可耻。
小茴香在园子里生长，烧肉掐去了一部分叶子，又会发出新叶子，因为吃肉的机会少，就觉得它的生长速度实在太快了，不吃就浪费了。由于小茴香有一种特殊的味道，牛羊不碰，猪狗不咬，但是容易生虫，生一种类似于尺蠖的茴香虫，软软细细的茴香虫，贴在叶梗上，颜色和叶梗相近，它们不容易被发现，很快就能将小茴香的叶子吃光。所以，见到茴香虫，我们就会用麻秸棒把它们夹下来，就地碾死，免得它们逃脱，再来为害。我们这样做，是爱护小茴香，更是为了守住自己心中的美好愿望。
到了秋天，小茴香渐渐枯*。母亲用镰刀把干枯的小茴香割下来，用麻绳捆好了，挂在屋檐下，不让雨雪淋到。到了冬天，母亲让父亲续柴，烀一大锅*豆，用干净的蛇皮袋子装好，扎上口，放到草炕里发酵，我们乡下称之为捂酱豆子。酱豆子做得好不好，关键的一步就在于这捂的功夫。捂得不好，酱豆子就会发臭，类似于脚臭。捂好的酱豆子，要放进陶坛里，加上盐，封上盖，再捂一段时间，这叫下酱豆子，其实就是让酱豆子入味。下酱豆子前，母亲会把秋天收下的小茴香秸秆从房檐上取下来，折断，洗净，放进锅里，煮沸，用这样的汁水来下酱豆子，小茴香的清香味便融进了酱豆子，有如余韵悠长。整个冬天到春天，咸菜、酱豆子是农村饭桌上的主角，因为生活条件落后。我们乡里人通常把吃菜叫作“就菜”，这“就”字是“搭配”的意思，既然是这个意思，那也就只能稍微意思意思。我们乡下人还把吃菜叫作“?菜”，桌上无其他菜可?，或者主人家待客时谦虚，让人吃菜，就说“?个盐味”，这个说法实在太棒了！对菜不能强求，然而人不能不吃盐，不吃盐不仅浑身没劲，还有可能生病，甚至会成为“白毛女”——电影《白毛女》一直给我留有这样的印象。我们乡下的秋、冬、春三个季节常吃芋头稀饭，胃里会反酸水，那酸水甚至会顺着嘴角流出来，好在能就咸菜、酱豆子，有它们相搭，可以抑制酸水，保护肠胃。
离家多年后，我从家里的园子里起了幼苗，带到县城里来栽，想用来烧肉，回味童年。可它们总是*巴巴的，又细又瘦，毫无生机，就像我们这些流落城市的乡下孩子，水土不服。
关于小茴香，我还有一个心结，那便是课文里提到过鲁迅笔下的“茴香豆”，书上没有注解，以前的老师语焉不详。直到有一年，我怀着朝圣般的虔诚，来到古城绍兴，拜谒鲁迅故居，才知道茴香豆是水煮蚕豆，用的佐料是八角茴香，也就是常见的调料八角，而不是小茴香。对于读书、教书而言，行路以增加识见，实在重要。我曾在京城北六环以外的吉利大学带领学生参加学科培训，陪伴他们两周，在校门外一个叫“北小营”的地方吃早饭，见有小茴香豆腐馅的包子，感到好奇，不成想一尝而难忘，吃小茴香豆腐馅的包子，成了我每天早晨的必修课。至此，我才知道，原来，小茴香还可以这么吃，而且还这么好吃。如果不靠行路，没有亲身实践，我们对许多东西都将一无所知，却有可能敢在人前或课堂上大肆吹嘘，欺骗他人，误人子弟。
其二，就是小胡椒。
小胡椒，是我们家乡对九层塔的称呼，九层塔是罗勒的一种。它有着和薄荷叶相近的气味，是我们乡下另一种常见常用的烹饪调料。
小茴香可以靠母株的宿根，也可以用种子来繁殖；而小胡椒只能用种子来繁殖。春天里，母亲会在菜畦上栽下用种子育出的，或是从别人家园子里移来的一二十棵小胡椒，它们排成整齐的一行或两行。等到它们渐渐长大，也同样维系着孩子们的渴望。小茴香多用于烧肉，小胡椒多用于烧鱼。作为荤菜，也是硬菜，红烧鱼同样也是逢年过节，或是家里来了亲戚才能吃上一回的。我们乡下红烧鱼的做法颇讲究，去腮刮鳞，摘除内脏，打理干净的曹鱼（鲫鱼）要在面粉里滚一下，让鱼身沾满面粉，才能下锅，先煎后熬。煎的过程，是要让面粉能够定型，裹在鱼身上，让鱼不至于碎掉；熬的过程，是要入味，其他调料实在太贵，但是，只要有辣椒和小胡椒，就能做出绝对味美的红烧鱼来。母亲掐了一把小胡椒的叶子，像采茶人掐下的茶树的嫩顶，洗干净后投进熬鱼的锅里，有如画龙点睛一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小胡椒是红烧鱼的灵*，它的特殊作用不仅是去腥，更重要的是提味。作为配料，比如酸菜鱼里的酸菜可能惹人喜爱；而在红烧肉、红烧鱼里，作为佐料的小茴香、小胡椒竟然也能让人垂涎欲滴，以至*牵梦萦，完全不同于八角、生姜等佐料会被从美食里剔除并扔掉。
在阜阳读师范大学的时候，吃过当地的特色小吃格拉条、凉面，面里除了芝麻酱，还放了一种叫作“荆芥”的配料；到中原腹地河南，在古城鄢陵参加奔流文学院作家班的培训活动，每天饭点上吃自助餐，又碰见了荆芥。我一直认为荆芥就是我走出家乡以后，在异地相逢的故人小胡椒，只是因为相隔时间太久，所以不敢贸然相认。通过亲口品尝，并借助资料佐证，我更觉得它们所指相同，只是叫法各异而已。
离开了农村老家，在县城里谋生，同样也把小胡椒带到县城里来栽，它们和小茴香一样，也像是失奶的孩子，营养不良，病恹恹的，让人揪心。而县城的菜场、超市里又难以寻见小胡椒的身影，人家城里人看不上，也不愿意吃我们乡下长的这种香料。没有了小胡椒，烧出的鱼，味道总是不够丰厚。
知道我喜欢吃小胡椒，每年冬天，母亲都会把小胡椒叶子连同嫩茎，一起采下，晒干，用塑料袋子包好，扎紧，从老家里带来。这些晒干的小胡椒，放在烧鱼的锅里，立刻就复活了，它的香味依旧蕴含着农村的质朴、童年的美好。每次吃红烧鱼，我都会把鱼肉吃得精光，连鱼骨都要嗍一嗍，仔细品咂一番，把小胡椒留到最后来享用，就是想能够更加亲近它们。
在没有小茴香、小胡椒的日子里，生活像是缺少了什么，变得寡淡无味。作为一个低级谋生者，生活的内容几乎集中于对温饱的获取与满足，以及对三餐的打量和斟酌。小人物的人生，往往醉心于在日常生活中体会简单的快乐。
必须坦白，在没有小茴香、小胡椒的漫长等待与苦苦煎熬中，我的味蕾开始移情别恋，我喜欢上了花椒、藤椒，还有芥末。我不知道小茴香和小胡椒会不会生我的气，不愿意理我，更不原谅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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