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江晚报·小时记者章咪佳
年前,一位日本学者和我一样,也是看着云冈石窟文物,惊叹得神*失据。
年,清末年间,35岁的日本著名建筑师、建筑史家伊东忠太第二次到中国内地考察。大同是这趟考察路线中设定好的一个重要目的地,因为此地曾为北魏的都城平城,辽金时代的西京,他称大同是一座“情趣别致之古城”。
但是云冈石窟,完全在他意料之外。
云冈第20窟
30多年后,一群在北京听了伊东忠太的演讲后大受刺激的年轻人,也来到大同做田野考察。这几位中国营造学社的成员惊讶发现,原来云冈石窟是如此伟大的石窟寺建筑,而且还有建筑中的建筑,窟里雕刻了许多北魏时期木结构建筑的图像,甚至还有外域的建筑形象。
这次开开眼,变成了正式的建筑考察,也揭开了云冈作为民族文化融合见证的神秘面纱。
年6月1日,伊东忠太一行从北京骑马前往山西,6月15日到达大同。
这趟旅行,伊东忠太有备而来。他曾在考察手纪中,记录下自己事先做的功课,“假如对二者(中国历史与中国地理的)近乎无知,则中国旅行不免会是大煞风景,其乐趣十不足二三……”
除了事先做功课,伊东忠太了解中国历史与地理还有一个独到的方法——他每到一地,就去当地*府那里采访,尤其要看各府各县收藏的《府志》与《县志》。“有关此地的地理、历史,以及相关的世风民俗、物产所出,俱有详细记载,因此大有必要对此等《地方志》细心披览。”
在大同考察完华严寺后,伊东忠太便访问了当地知县,翻阅《地方志》后,他得知在县城西三十里有石佛寺。此前,伊东没有看到过学术界任何关于云冈石窟的记载。
于是,6月18日,伊东忠太又从大同启程,骑着马向西行,往武州山走了约15公里,遂至云冈。
行路艰难,加上多年前6月中旬的天公,和今时差不多,大热天。那几天,伊东忠太测过温度,“(室外)温度计显示温高为华氏度(46摄氏度)。”
但是,这趟艰苦的骑行,是何等值得——看到云冈石窟的伊东忠太说自己“一见之际,舌抬不下”——“寺为大小无数之石窟;其中佛像无量数,自数丈乃至数寸,漫壁施雕刻”。
由此,伊东忠太“再发现”了云冈石窟。
之所以讲是“再发现”,“魏风堂堂”展策展人、浙江大学艺术与考古博物馆的瞿炼老师说,因为云冈石窟并不像印度阿旃(zhān)陀石窟(世界三大佛教石窟之一)那样曾经在消失在密林里过,后又被重新发现。
“云冈石窟一直屹立在大地上。清代学者朱彝尊还曾撰写过《云冈石佛记》。此后,云冈石窟才消失在学术界的视野中。”
伊东忠太一行先看到了村落。
“云冈者,一寥落寒村而已,但却有一石窟寺。”或许也遭遇了围观,“最不堪忍受的是全村人尽出,层层围观,喧骚中还夹杂叫骂声。一行人只好轮番驱赶围观的村人,不胜疲乏。”
他得走到村民家里去,往后院子穿出去,才能看到已经在漫长岁月中沦落为农民用来堆放农具、麦秆的“作坊”,当时石窟已经与农家的屋顶相接。
然而对伊东忠太来说,发现了这座石窟“非仅以规模之大与佛像之优而已”,他很快确定,云冈石窟“为后魏遗迹无疑也”。
伊东原先做梦也想不到“此地竟有拓跋氏时代遗迹”。
云冈石窟一角
伊东忠太是世界上最早发明了“建筑”这个词汇的人。在云冈,他敏锐地意识到,这里有他一直在找的答案。
他在笔记上记道:“据得一大光明。感激愉快,至于不可言喻。”
云冈石窟,是一座古建筑。
考古学家宿白根据《魏书·释老志》考证得出:公元年,北魏皇家开始营建当时名叫武州山石窟寺的工程,它的基本功能是一座寺庙。
那么北魏皇室为什么要以石头为材料营建寺庙建筑?
时间往前走一走,去说一件消失了的建筑物——北魏后期皇室迁都洛阳后的年,曾建造了一座木塔永宁寺塔。
上世纪80年代初,考古工作者挖出了这座塔的台基,边长有38米,就此能推测出建筑高度在米左右,相当于现今40多层楼的摩天大厦。
这是世界历史上最高的木结构建筑,放在今天就是阿汤哥攀爬的迪拜塔。
然而这登峰造极的建筑只存在了18年。公元年,永宁寺塔被烧毁。
这也可以反观北魏皇室要在石头山上凿出一个石窟寺来的原因。
在《大金西京武州山重修大石窟寺碑》中有一段话大意是讲,用各种材质——木头的、泥塑的、金属的……造佛寺雕佛像,都没有石头来得久长。
今天石窟还岿然屹立在地球上,确实是一部石头的史书。
云冈石窟第20窟
到公元年,云冈石窟基本停止营造工程,整座石窟寺庙群,东西绵延1公里,共有多个大大小小的石窟,5万多尊佛像。
按照宿白的分期论,以著名的20窟露天大佛往东的五个洞窟,即昙曜五窟,为第一期所建;往东的石窟,为第二期工程,建于年~年北魏迁都洛阳以前;20窟以西,是建于年迁都洛阳以后的第三期石窟。
北魏官员郦道元在《水经注·灅(lěi)水》篇中描述过云冈石窟的壮阔和所处环境之秀美:“凿石开山,因岩结构,真容巨壮,世法所希,山堂水殿,烟寺相望,林渊锦镜,缀目新眺。”
郦道元所述的云冈,与今日所见有些不同。
去年12月,我曾经到过一趟云冈石窟,依文索骥——我从东边一路朝最著名的云冈20窟主佛走去,一眼望去附近并没有水系。而在北魏时期,武州川就在距石窟前面二三十米处,故称“山堂水殿”。但宋金时期河水泛滥,出于对石窟的保护,人们将武州川改道。所以,如今的我,肉眼看不到更远的武州川(现十里河)了。
烟寺相望,说的是炊烟和寺庙相望,这里曾经也有很多僧人居住。
走到19窟前,我看到洞窟的明窗(一般位于石窟上方)上有大洞,这其实是梁孔,当年有梁穿过一直伸到外面。再看石窟外立面的地面上,有考古发掘揭示出来的柱洞遗迹。
清华大学建筑系的王南老师说:“从这些木结构建筑的地层中,能找到辽金时期的,也能找到北魏时期的。所以很长一段时期,这些石窟的外立面,还包着一层木结构的建筑。”除了石窟立面前的寺院,石窟山顶上还考古发现好多北魏、辽金时期的寺庙,可能都曾经是僧人的住所。
走到20窟,即见“真容巨壮”。
云冈石窟第一期年~年在沙门统(官名,主持佛教僧务)昙曜主持下开凿的五个大佛窟,就有1万名工匠参与。
20窟大佛之所以出名,也是当年“因岩结构”不太妥当的地方。开凿后不太久,20窟的窟檐就崩塌了。结果塞翁失马,洞窟的主佛完全露了出来,从而名扬天下。
但这尊大佛并不是昙曜五窟中最大的佛。最大的佛在隔壁19窟,主佛高16.8米,相当于五六层楼高。
云冈石窟一角
云冈石窟,给了伊东忠太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伊东忠太来中国之前,研究对象是日本存在的最古老的木结构建筑——奈良的法隆寺(建于我国初唐时期)。
在法隆寺,伊东发现依稀的一些希腊装饰的痕迹,他大胆假设,法隆寺建筑风格的源头,是希腊。于是,他做了一个很大的旅行计划,从中国出发,经过印度,最后去希腊。
结果他在中国云冈,发现了日本古代建筑的源头——
在他的中国纪行笔记里,画了许多图:法隆寺金堂斗拱的局部和云冈的一斗三升非常相似;法隆寺的五重塔,和云冈39窟的五层石塔非常相似;而法隆寺里比木构建筑还要古老的国宝铜雕像,和中国云冈石窟第三期秀骨清像的雕像,不论从表情、手势还是衣纹,都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展览上展出的秀骨清相的佛像头卢绍庆摄
此后,一大批学者因为伊东的发现而纷纷前往云冈探索,不断地充实学术史。这其中,就有中国营造学社的成员。
年,梁思成、林徽因、刘敦桢等到达云冈。当年,云冈石窟前已经没有村民居住了,但仍留有大片农田。为了节省时间,梁思成他们决定不回大同过夜,晚上就住在废弃的农舍里,晚上特别冷的时候,几个年轻人就盖着报纸取暖。
展览上展出的龙首砂岩圆雕卢绍庆摄
这一趟的辛苦,同样是值得的。
梁思成他们还发现了进一步的建筑细节:奈良的法隆寺建筑结构上有云形拱,把斗拱都雕成云雾的线条,这在现存建筑中都已经消逝。但在云冈,不管是五重塔或者九层塔上,都雕出了云形拱。
在后来梁思成、林徽因和刘敦桢合写的论文《云冈石窟中所表现的北魏建筑》中,还提到了云冈石窟对西方艺术元素的融合,“(西方母题)做了汉族艺术天才的引火索。”
当时,随佛教由印度传入中国,许多异域的艺术母题一并涌入。在云冈石窟,到处可见这样的“火花四溢”。
林徽因在云冈石窟
当年考察时,林徽因留下一张照片,她坐在20窟露天大佛的右膝盖上。如今看20窟大佛,受犍陀罗风格影响明显,有一个挺拔的希腊鼻子,大佛穿右袒式的袈裟,嘴唇上方还有两撇小胡子,很浓的异域风情。犍陀罗就在今巴基斯坦境内,因受亚历山大大帝东征的影响,佛像带有希腊雕刻的风格。
但是犍陀罗风格的佛像,眼睛处是有眼无珠的。此时,北魏工匠出场了——中国艺术家的传神功夫,全在眼神刻画上呀。安上了眼珠的大佛,明显带有悲天悯人的气质,这是刻佛点睛。
浙大展出的陶釉佛眼
另外一种影响云冈石窟造像的艺术风格是印度的笈多风格——会将佛像的衣纹雕成贴身湿衣的感觉。
可是汉代工匠也对这种外来的刻画不甚满意,这都是外来刻画的方法。特别是北魏孝文帝为促进胡汉民族融合推行汉制改革后,有一项非常重要的内容是开始穿汉服,皇帝带头穿。
于是,云冈二期的佛像,开始穿上南朝士大夫的宽袍大袖。专业的术语讲“褒义博带”——宽袍大袖,很宽的带子。这个时期的佛的造型,就像南朝来的文人一样。
展览上陈列的辽金鸱尾卢绍庆摄
展览陈列品卢绍庆摄
18号窟西边只探出一个脑袋像是从极乐世界来的佛弟子,面部之写实,米开朗基罗来了也会惊叹;
东边的协侍菩萨和弟子,因为岩石被侵蚀,反倒显出抽象感,想来是毕加索的最爱;
而洞窟口游戏坐、支着腮帮子的二位思维菩萨,露出觉悟的快乐的微小,可能比罗丹的《思想者》还要有意思……
云冈石窟建成后,不仅影响着周边地区的石窟造像艺术,甚至东渡出去影响日本艺术发展。
在人类文明史上,它是一个能量的中心,吸收着能量,也不断地在后世向各个方向辐射着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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